水文文化

你把厅长弄丢了

发表时间:2022-12-23 09:32作者:蔺生睿来源:黄委

父亲去世的时候,我守在身边。父亲拉着我的手说,姑娘,人一辈子做事不能犟。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父亲是怪我没有听他的话,没有到水文站来上班。父亲说,你来水文站,怎么说也不会下岗,你看你现在,就等着吃劳保。吃劳保嘛,你又把年龄改小了三岁,人家五十岁吃上劳保,你还要等到五十三岁。我说:爸爸您就别操这心了,这都是命,我认命。爸爸似乎不高兴:狗屁命,犟命!

父亲去世,葬礼很隆重,因为他是老劳模。

父亲是治黄劳动模范,那时候父亲在渭河一个叫南河川水文站当测工。1958年黄河发大水,渭河里的水也很大,在抢测洪峰过程中,风浪太大,仪器用不成,改用浮标测速,浮标用完了,眼看就要失去测洪战机,站长急得抓耳挠腮。父亲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情急之中,对站长说:你们准备好测流,我去当浮标。站长说这能行吗?父亲说:看我的!父亲凭借自己高超的“水上漂”功夫,跑到断面上游,一跃跳入洪水中,四肢一撑,仰面朝天,漂在浪尖,随波逐流。

站长也顾不上那么多,紧密配合,一吹哨子,一挥旗子,大家各就各位,开始观测“活人浮标”。就这样,父亲从上游跃入洪水中,漂向下游。有效距离300米,单趟500米,爬上来又跳下去,随波荡漾,自然流过水文站设计好的测流断面,往返三趟,成功测得了那场大洪水的峰顶流量,也就是历史最大流量。

这件事不得了,洪水过后,站长把父亲舍身当浮标,测得最大洪峰流量的事,专门写报告给上级,父亲就当了治黄劳模,黄委会王化云主任都接见了。活人当浮标,就在黄河水文系统传为佳话。

啥叫浮标,我还得给大伙说说,我虽然没有到水文站上班,让父亲一生都耿耿于怀,但水文站里有些事情我还知道,有些仪器我还认识。浮标,顾名思义,就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测量标志,是水文站测量河水流动速度的一种手段,那年月科技落后,按现在的话说,测量也是原生态的。

后来,因为父亲的英雄事迹,他就被调回内地老家,在黄河干流水文站里当测工,说是加强黄河干流测报力量,父亲到这个干流大水文站当了测洪骨干。随着历次政治运动和时代变迁,父亲总是紧随时代,获得了很多不同时代的奖状和称号,父亲对自己的一生非常自豪。

父亲其实对我的婚姻也不满意。我那时候一心想进大城市工作,水文站那工作我是看够了。父亲在河边上班,我和母亲、弟弟、妹妹生活在县城。我是最后一批插队知青,也是最后一批被招工的知青。

1972年文革时期,水文站招工,父亲非常高兴,为我报了名,我坚决不去,水文站我是了解的,去受那罪,还不如我插队呢,父亲没办法,就把弟弟报上了,弟弟就是这样到水文站上班的。

后来运气不是太好,几年没见招工,我就在生产队里当社员,1976年文革快结束的时候,省城一家厂子招工,那是多好的机会,偏偏我的年龄偏大了三岁,我就跑回县城,请舅舅帮忙开了证明,把年龄改小三岁,被召到省城这家厂子上班。

上班以后,社会也变了。大学生开始吃香,1981年水文站来了一位大学生。那时候,我的年龄偏大了,要不是改小那三岁,可能还真嫁不出去。

父母亲把我的婚姻看成老大难了,他们比我还急。父亲看见这位大学生,眼前一亮:把我家女儿许给他吧,就托站长当红娘,把我从省城叫到水文站相亲,那小伙子长得真不赖,按现在的话说,是一位帅哥儿!我一问,小伙子家在豫西山沟里,爹妈都是农民,弟兄还要四五个。小伙子还当真了,单独和我相处了两个多小时,恨不得把他们家族史都给我讲一遍,我连招呼都没打就回省城了。

父亲气地对母亲说:不认这闺女了!后来我和小伙子还见过两次面,是我去水文站看父亲时见的,才一两年,帅哥就变成黑哥了,我们还打过招呼,我就窃喜,幸亏我拒婚了。

后来我在省城结婚了,成家了,生孩子了,父母亲也就放心了。可是好景不长,先是我下岗了,后来老公也下岗了,下岗就下岗吧,天底下下岗的人多了,我从小县城落到大省城,也算成功,我不后悔。

后来,水文站在省城建了生活基地,父亲退休后也回到省城。父母亲看着我和老公每天起早贪黑做小生意,心疼我,有时就唠叨,说当初应该到水文站上班,至少不下岗。我对我的选择一点也不后悔,命运再不好,也比生活在水文站里强。

父亲去世这天,我们兄弟姊妹都忙着父亲的后事,水文局工会一位干事对我们说,省水利厅钱厅长要来吊唁父亲。在省会大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,这事我见多了,吊唁就吊唁,父亲是治黄老劳模,你厅长吊唁有什么稀奇,当年水利部长还接见过父亲呢。

上午十点多,只听楼外人声鼎沸,从小区门口就开始有人打招呼说:厅长来了!厅长点点头:嗯!厅长来了!厅长点点头:嗯!厅长来了!厅长点点头:嗯!一路嗯过来,嗯到院子父亲的灵堂前。厅长来吊唁,是父亲的荣誉,我们做孝子的不敢怠慢。

我和妹妹嚎啕着,弟弟招呼着厅长和其他客人。他们三鞠躬,我们三叩头。之后,厅长上楼慰问母亲,我在灵堂前安排好,也上了楼。在楼上我才瞟了一眼钱厅长。

原来是他!当年水文站里的帅小伙儿!我不经意间脱口而出:“钱厅长就是你!”钱厅长很有风度地笑笑,说:“啊,您是不是赵莉。”我们几乎异口同声:“几十年没见了,都没变。”

真是胡说八道,都变了才是真的。女大八家问,我们当初虽然被介绍而相过亲,这种见面相亲的事多了,我就见过不下十个男人也没谈成,谁把他都记下,不累死人。

钱厅长很有风度地说:“父亲是我们水利战线的老劳模,他的一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。”这都是官话,我随便应承着。钱厅长突然话题一转:“小赵现在何处高就?”多肉麻,都老太太了,还小赵呢。虽然过去几十年,从没想起向父亲问过当年水文站的小钱如何,也没听父亲说起过水文站的小钱。钱厅长这一问还是勾起了我的警觉,这厅长是不是想挖苦我?我不能说我下岗了,我老公也下岗了,我就说我开了一家小公司,好着呢!钱厅长就说,那好那好!说了声节哀顺变就告辞了。

妹妹略微知道一点我们这档子事。钱厅长走后,我们忙着父亲的后事,后事之后,妹妹诡秘地对我一笑,说:姐,你把厅长给弄丢了吧!我没好气地说:去你的,啥都是命,你姐夫多好,我让他往南,他不敢往北,我让他往西,他不敢往东,我让他到卧室,他不敢到客厅,我也是“厅长”呢!